搭軍艦的日子/謝昭華(幼獅文藝2013元月號)

 

 也許是雨都的緣故,基隆總給人陰鬱的感覺。孩提時期,對台灣本島的第一印象也來自基隆港。在台北就學時,寒暑假期間每回要回馬祖,都會在下午六點以前搭火車到基隆火車站。北迴鐵路沿線需穿過一個個山洞,望著車窗外飛逝的風景,我心裡便浮現侯孝賢導演的「戀戀風塵」的開場,螢幕上火車穿過一座座山洞,光影時亮時暗,訴說著電影藝術的起源。下了火車,所有返鄉或離鄉的遊子便背負行囊步行到西二碼頭,那兒是來往馬祖的船艦停泊處,留有曾住過馬祖的軍民共同記憶。


 馬祖居民在民國三十八年以後就與軍艦結下不解之緣。在解除戒嚴之前,因無客機飛航台灣本島,來往只能搭乘軍艦。海軍艦就是人員運補艦,由海軍向中國造船公司基隆廠訂造。往返台馬之間的艦有雲峰艦、武岡艦與新康艦。因之前只能乘坐海軍運補艦,民眾需在底艙或在甲板席地而臥,無懼風雨,因此能搭乘載運人員的軍艦已覺得搭船品質改善許多。由於十天才有一航次往返台馬,居民每有要事往返台馬之間,大多無法及時趕到。如今想起,那時時間流動如此緩慢,總以日、月或年計算,若以現在電腦搜尋引擎的速度千萬分之一秒觀之,猶如史前時期。軍艦從此成了馬祖居民往返台馬之間唯一交通工具,生老病死皆與相連。老家秋桂樓伊玉嬸的嬰兒因無法等候長時間海上顛簸,就急於在艦上哇哇大哭出生來到人間,由於在雲峰艦上出生,也就順理成章以艦為名。斜對面伊慶叔他大伯在桃園榮民醫院往生,子女為了長輩落葉歸根的囑咐,便護送骨灰罈搭軍艦回家鄉安葬。

 運補艦由於需靠沙岸,因此要計算潮汐時間搶灘與離岸,每每驚險萬分。港口兩側有船舶連營隊駐紮,每逢船期便徹夜不眠辦理船務,工兵群更如螻蟻一般將運補軍需品搬運至軍用大卡車上送往各營區。每隔七到十天軍艦來的日子,我們稱之為「航報日」。是夜也是秋桂樓家家戶戶通宵達旦忙碌之日,數十年來,在寒冬夜裡到我們村裡喝一碗伊慶嬸煮的熱騰騰花生紅豆湯的義務充員兵數以萬計,軍人與居民在這幾個中國沿海星羅棋佈的小島上共生著,在昏黃的煤油氣燈光下浮沈在歷史的長流。台馬之間航程短則近二十小時,長則超過一天,有時因避颱風駛往高雄港,航程更長達三天以上。因船身顛簸,開航不久,居民大多自尋船艙空間席地而臥,只餘不知暈船為何物的嬰兒張著一雙黑色大眼好奇地觀望。因暈船的不佳經驗,鄉人逢搭船色變,但又無它法可想。甚至有人於船期前三天便輾轉難眠,漫長的航行期間只求早日靠岸以求解脫,待到基隆港踏上碼頭的土地便如獲新生,但亦有人暈岸數日。數十年後我讀到村上春樹的小說「開往中國的慢船」時便將此書帶在身邊,在一次搭船橫渡台灣海峽回馬途中,自基隆港到南竿福澳港的臺馬客輪臥艙裡,在讀著此篇作品的朦朧意識中沈沈睡去。馬祖四季分明,冬季冷冽刺骨的東北季風令人畏懼,更何況在巨浪滔天的海上,四百年前台灣先民所謂的台灣海峽黑水溝,馬祖居民每年總要來回體會數次。

有一年除夕凌晨,老家秋桂樓疑因老舊電線走火發生嚴重火災,由於兩排皆木造瓦屋,屋簷沿街相接,瞬間成為火龍。馬祖東北季風強勁,風隨火勢,等消防車趕到以象鼻到港邊吸水來救援時早已燒掉了大半條街,也將我的童年記憶燒成灰燼,本應歡喜的年節氣氛頓時哀戚一片。日後我每欲追尋童年嬉遊躲藏的巷弄時,總只見斷壁殘垣而欷吁不已。

 火災那年我仍在台北就學,收到父親寄來的電報時,因不能立刻返家,內心煎熬不可言喻。你說為何不打電話瞭解呢,是的,那時馬祖僅有市內電話,無法直接與台灣本島聯繫。如果要打長途,必須以軍用線路轉接,轉接員就是代號貴陽的馬祖防衛司令部軍中電話線路通訊兵。非但不便,在那冷戰肅殺的年代,更是管制森嚴。有一年學校開學,因天候不佳錯失船班而無法如期到校註冊,我便至電信局拍發一封電報給學校註冊組。後來返校時,註冊組老師跑來跟我說,他們以為我出了什麼大事,需要寄緊急電報通知。

 那年的冬天分外漫長,台北的天空低沈陰鬱,我的心也更加蕭索。

 每逢船期,基隆西二碼頭晚間便人聲鼎沸。於薄暮時分,連江縣政府台北辦事處的承辦人員就會出現在港口,鄉人會依序排隊領船票,然後等候軍警安檢登船。由於怕暈船,我大都不敢吃甜食,只以鹹食如炸雞塊等果腹。出入境時會查驗金馬地區出入境許可證,橘紅色封面,樣式一如護照,要事先在金門馬祖的縣警局或在台北博愛路的出入境管理局申請。在冷戰的年代,除了世居金門馬祖或在地駐軍之外,台灣本島民眾並不被允許前往,這也就是金馬戰地蒙上一層神祕面紗的緣由。所有的資訊率皆封鎖,只以官方的媒體為唯一的訊息來源。連江縣政府土地面積雖小,但管轄海域遼闊。所轄自北至南為東引、南北竿、東西莒五座島嶼,在民國三十八年之前分屬福建省羅源、連江與長樂三個縣,在時代背景等因素之下,於四十年代合併為連江縣以便施政治理。

 昏黃的街燈映照著基隆港區道路的鄰近牆面,港務大樓四個大字斑駁著,深深疊進人們記憶深處。一旁列隊的草綠服義務役充員軍整軍集合,茫然而青澀的臉龐四處張望,或與家人揮手告別,他們將會在點名後帶隊登艦,離開親人到遠在天之涯海之角的小島渡過一至兩年漫漫長夜。人類的景象不總是如此嗎?無論在亞洲或歐陸,二戰時各個大小戰場的軍用碼頭無不簇擁著一列列身著墨綠軍服沉默的武裝軍人與一群群螻蟻般背負大小細軟的離鄉返鄉的平民。我們的臉龐因欲阻隔冷冽的東北季風而包覆在厚重圍巾或大衣領口之下,只露著一雙深黑色的眼睛在歷史的季風裡遙望。

 

 

◎原載《幼獅文藝 2013 元月號》,謹以此文紀念日本導演大島渚。

原文出處:謝昭華的詩密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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