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那些終將逝去的美好/林君慧

 

 你一定還記得那年夏天的寧靜海潮,用一種獨特的溫柔穿過蔓生的月見草漶漫上你的腳邊的那種觸感吧?對,寧靜的潮。在五光十色的臺北城放肆了青春之後,那輕淺的、騷弄你心頭兒的、海浪刷洗上糖似的灘上所發出來的寧靜的音聲,你真確而虔誠地相信了,那是寧靜,即便相隔再遙遠的海角天涯,你都能循著黑夜裡窗外襲入的浪濤聲回到這魂牽之地、夢縈之所。

 你總記得夢裡面有那麼一段被浪困住了的童年。天是灰的,山很沉默,雙彎形的沙灘上還沒趕上文明步伐、還未擱著水泥路時,你跟她和他,掛上繫帶的學生鞋,拄著相思樹的枝條,哈比人似的向著為浪所掩去來路的小村突突前進,偶有浪勢過巨的,你們本能地停在原地等著大海拉回浪潮,然後無畏的向前突刺。

向前突刺,刺!軍用大卡車總在有月光的夜晚乘載著大半村人趕赴喜宴,碾壓在潮間帶濕地上的車輪胎紋,比你的大拇指還寬。民眾服務中心的集會場所是孩子們的聯誼之地,吃飽喝足後,照例是沿著海潮粼粼的沙灘步行回家。波光瀲灩是華麗而炫目的,但在這兒,夜晚的潮光是輕柔的閃耀著銀緞般的色澤,就那麼一眼,此生怕是再也忘不了了,何況你是不肯忘的!

 怎麼會忘呢?早來的東北季風從大後山與風山間的罅口搔颳而來時,你拉高衣領知道這又將是個長凍瘡的季節。那凍瘡啊,你說,熱的時候癢得要人命哪!但又不能抓,抓了就破,破了就流水流血,流水流血就爛手指爛腳趾還爛耳朵。唉唉,那麼凍的天……但你是不怕的,鐫刻印記般,生長在這文明荒島,注定感受這麼一遭輪迴。然則你不愛用「荒」,在你看來一切都不荒。貧瘠的山上總開墾出一大片錯落的梯田,地瓜、玉米、大白菜,翠綠的絲瓜藤爬滿棚架;家門前的潮間帶是最新鮮的海味供應所,你挖沙蚌、海瓜子,你的母輩們揉紫菜、撬佛手、摳藤壺,你的父輩們個個是英勇的漁人,滿載著餵養一大家子的希望年年風裡來浪裡去,苦哪!但他們從來不說。於是乎你的童年變成沙蟹在金黃的灘上奔馳,在擱淺的舢舨裡捉迷─刷舢舨的防水塗料總讓你渾身奇癢無比;在淺淺的後灣泅泳,跳盪出四濺水花;在後山的梯田斜徑邊看一隻金龜子的啃食,有風吹過,鹹鹹的,噓─你說這就是風的味道……

 生活似乎有那麼點跟不上現代化的速度,時間的流淌在這兒近乎靜止。

 你就讀的那國中的所在村落也是一樣。一大片的靜默從那時便占據了整片山坳,風穿過茂盛的芒草,鑽進每一間曾經繁榮過的老屋時所發出的沙沙作響,門牆頹圮,晦暗的窗內讓你覺得有什麼正覷著你,你抗拒攀爬學校後的三百階梯,但你要回家,翻山是最快的捷徑。你認識從那個村來的同學,佩服他們好大膽子固守陣地,阿兵哥都撤去大半了,三戶人家碩果僅存!後來,他們也都離開了,臺灣或著南竿,你跟他們一樣負笈他鄉……

 機場的擴建掩埋了記憶中的海灣,你挖到巨蚌的祕密基地長出又寬又直的水泥跑道,連結兩村落的道路年年裂了又修、修了再裂,反反覆覆,一座永遠存在你夢裡的茅草屋頂的涼亭,漂移在很深很深的空間裡,在那裡,你還幫著捕魚的阿翁拉線整理漁網,線頭就固定在亭柱上,阿翁(註1)缺乏耐心的正念你笨手笨腳,而你猜想著他臉上皺紋的深度與膚色的黝黑度是否一樣時,誰家的依媽在門口扯開喉嚨喊著:「阿咪央(註2)———轉哩喫飯喔———」

 啊!你該回家了,你記起誰說過有親人埋葬的地方就是家鄉,大後山上不就正躺著你父輩母輩的祖祖先先們嗎?滄海雖則變為桑田,那名字都還在的,你們不就憑著熟悉的名兒對號入座嗎?

 啊!你說,也只能依名對號入座了。文明發展的速度遠超過你的預料所及,赤腳越過雙面潮水所夾擊的沙灘,彷彿是昨日才經歷的偉大冒險呀。按你記憶中的美好之圖,追索你執意認定的沃腴之地,在博弈動土之前,你說,你要再看一眼,然後深深地、用力地記著,記憶中這島嶼最美好的樣子……

註1:馬祖地區福州方言稱祖父為「阿翁」,本文用字取其諧音。 

註2:馬祖人慣稱家中最小的孩子叫「阿咪」或「咪央」等。

 

◎資料來源:馬祖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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