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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因為,在夢裡見過他幾回,行經歲月他仍傲倨山海之間,有一種遺世獨立的美,於是就再也止不住心念要去尋他,無論如何。

 那一年八月末了的夏,我以儀式般地懷抱著旅行般的心情,從我住的小島福澳港邁出尋找的第一步,搭乘「臺馬輪」首次前往東引,一個人。

 船迎著早晨的微風出發了,煙囪冒著黑煙,馬達發出巨大轟鳴聲,我靠著欄杆站在二層舷側甲板上,遙望福澳嶺上矍爍的白牆,清亮的紅字「枕戈待旦」,我與它互道暫別。

 在閩東海域,這是一艘行駛緩慢的大船。

 天空朗朗,海濤平穩,隔著一面江海的距離,福建緬邈的海岸在視域裡與我們同路,仿佛船隻黏滯海面水阻難行,施施然越過了北竿島西面,航行節數維持不變,逐漸開往目的地,串落在閩江口外最北的那一顆珍珠。

 海洋不若陸地擁擠,寥若無幾的行舟猶如稀有人煙的荒漠,許久才見一艘大船步態昂首的朝向我們,越距越近始清楚可辨是從夜裡走來的「臺馬之星」,這是一艘全新打造的客貨輪,啟航以來我第一次遇上,白色嶄新的船身在海上十分耀眼,兩舶交會那船尾激起滔滔白浪,越駛越遠漸漸地變成一個小灰點,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四周又是一片寂靜,並非無聲無息,潮水在內心激盪,我恍悟一驚「臺馬輪」顯然是一艘老態的船了。

 航程約莫二個小時左右,「中流砥柱」闊展眼前,水深潮暢的東引到了,船隻確定泊位、送纜繩、下錨、船首蜆殼式的向上開啟閘門,旅客依序走下船艙陸續上了碼頭,大部份的人是緊跟著領隊和當地導遊,坐小巴士流暢著走景點,只有兩兩一夥幾人騎著租借的摩托車,頂著豔陽天自助環島遊。

 人潮散去,我擱下了腳步向四面瞭望了一周,那一束目光默默地投向我,「臺馬輪」安安靜靜泊在港灣裡,就像一隻令人信賴的牧羊犬,等著我回來。

 電話響起,聽著另一頭傳來陌生的聲音,依照指示走到了港務處大樓旁,天空灑下燦爛的陽光,兩手遮眼覷看,以我細膩又多感的直覺-就是他了,我哥聯絡好的朋友。他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初次見面,妳好,叫我平哥就行。」我也擠了一個微笑:「你好,我是強妹。」一樣的海島率真的性格,一樣的福州話語調,不知怎麼地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情怯,說起自己是馬祖人,長這麼大竟然從沒來過東引,是十分令人汗顏的,內心不住地竊想。

 跳上了車,車行逶迤一路都像是山,這裡的民宅依山順勢錯落而築,房屋櫛比鱗次,階梯沿巷道曲折其間,平哥說:「住在東引每天出門就是下山,上山就是回家,就是這般縱向流動的過生活。」來這之前,雖然早就聽說東引島也叫東湧山,但風聞已久不如親眼一見,四面環海也多像是懸崖,孤絕的無可比擬。

 為了避開與跑行程的遊客比肩接踵,平哥載我先去他家小坐,他的太太早已經在廚房準備了許多菜,熱呼的滾燙著麵條,怕我吃不飽又加了一顆蛋,真是貼了胃又暖了心,像家人般的親情縈繞周身。我們一面吃隨意地一邊聊,話匣一打開,平哥忍不住想當年爾爾,這才明白平哥和我哥原來是幾十年的舊識了,年輕的時候剛出社會因為工作緣由平哥必須久駐南竿,兩人便多了相聚的機會,他和我哥意氣相投,且隨時豪飲於酒肆,三言兩語,即成了莫逆之交。

 平嫂打趣說:「這兩個中年大叔的感情,情味比東湧陳高還芬香馥冽,純度百分之一百,光是聞酒味就會使人醉啦!」平哥聊以解嘲:「我和妳哥酒量極大可比若長虹吸海,幾十年來喝掉過的酒瓶罐可以疊成像台北101大樓那麼高,這情是用酒精醅醱出來的,能不烈?」瞪大雙眼不思議的我,咯咯地笑說:「果然朋友是老的好,經過時光醞釀擁有陳年的優質酒基,滴滴醇郁啊!」

 往事重提,曾經有一回平哥因為失戀,搞得人神魂黯然心也破碎,那一段終日酣觴以酒廢職的日子裡,我哥沒做什麼事,就只是陪著他披肝瀝膽喝了整整三個月的酒,才走出感情的重傷。

 一滴酒沒喝也微醺的響午,閑談後又跳上了車,車子徐徐馳下山,平哥說難得來一趟東引,每一個景點都值得走過一遍,並建議我可以從「燕秀潮音」用聽的開始親近這座島,半路上我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手抓出包包裡的明信片遞給他看,心切地說:「我想先見他」。絲毫沒有半點遲疑的平哥,輕點煞車掛低速檔交叉換手快速轉動方向盤,車行過彎一個大迴旋踩深油門甩尾上山就去,瀟灑地。

 車子只能停在這裡了,由於上去的山路有點窄也有點陡,行走一段至「太白天聲」這一處險峻巨石下的潮音,是我熟悉的夢中囈語,我知道自己離夢境的入口越來越近了,步道旁岩隙間一簇簇的南華狗娃花,一垛淡淡的紫,一垛油油的黃,微風吹拂輕綻可愛的笑,使我的腳步自在些許,就要再靠近再靠近一點了。

 和他覿面相逢了,並非一時的興會,而是夢中的契約,我懷著了卻一種心願的情感,一個人頭也不回的一步步踏上白白迤邐的石階。

 我抬起頭仰望山腰上的他,黑色半圓穹隆雪白的塔身,映襯碧如洗的天空下,如穿著白色戎裝的士兵,傲然矗立峭拔山腰,百年時光漸冉,風雨陰晴任變遷,他仍執著堅守崗位,像信守著一個諾言,對這一片汪洋。

 我熒熲的眸光,凝注崖下這一片海,猶如藍色綢緞般向極遠極遠天際延伸,海面是如此平靜,彷彿靜止一般,但我的心像翻滾的潮汐:「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離別得這樣久,我來了,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這一刻,你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沈在無邊寧謐的夢裡。」

 有人叫我,淡淡的一驚是平哥,他回車上拿了支傘,滿頭汗珠跑來拿給我,氣稍喘著說:「依妹啊!日頭丫大,恐怕人曝壞噢!」我開始醒轉,走出了時間與空間的座標,我的心情浮現希臘式的遊興,蹀踱在不是地中海之「愛情海」,那真是東引島上最美麗的崖端,至少在我心中是。

 離開時,我只能萬般無奈凝注,留下我們美好的瞬間,即永恆的身影。

 平哥是土生土長的東引人,他有一雙帶笑意又誠懇的眼睛,且講話逗趣又熱心腸,對於當地人文風情非常瞭解,活像個導遊般一路上細細解說每個景點的地理位置,使我深信群礁拱抱的東引,一個海蝕一個景,一個景又伴隨一個傳說,果真像謎一樣讓人著迷的島嶼。好像我長這麼大頭一遭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故鄉島嶼遍佈奇跡。

 車行過了中柱堤道,此處,又是意想不到的妙境,道路開始像玉帶環腰盤曲西引島,每轉個彎不同的視角便是一個景致,頃刻之間,大海層層銀浪,波光粼粼,映入眼簾心情隨之蕩漾,禁不住淺吟低唱,輕哄那隻靜伏海面每一個午后都會假寐的鱷。

 在清水澳停下了車,晃晃悠悠繞山穿峪而行,南北兩面山坳迎著不同表情的海,東西兩翼海岸裸岩攀生蘄艾,平緩丘地隨處可見棉棗兒、長萼瞿麥與茵陳蒿的蹤跡,還有許多想喚卻喚不出名字的小植株,一大片草香得那樣濃,我愛這樣的漫山野坡,可以任我一個人亂闖的那種感覺,這樣一個令人神往如古詩吟哦的塞上風光,假如此刻有匹紫騮,那麼我就是手執韁繩的遊俠少女,策馬奔馳吧!

 日影漸斜,轉身回望那一條一路奔來時長長的山徑,在背陽的坡面花穗黃褐色搖曳裡,五節芒悄悄點染著秋意。

 酒酣耳熱﹐管他誰是敵軍誰是盟友﹐人生如夢也好﹐如酒也行﹐大夥耽溺在伍佰的歌曲裡﹐搭著肩捶著胸落拍地唱﹕「一杯酒二角銀﹐三不五時嘛來湊陣﹐若要講搏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是緣份是註定﹐好漢剖腹來參見﹐人生的風景﹐親像大海的風湧﹐無驚風無驚湧﹕﹕﹕」是這麼樣的有情有義迴盪不絕﹐在星與月爍爍有光的夜。


 「但願常醉不願醒﹐與爾同消萬古愁。」那一晚﹐釀泉為酒﹐高粱酒洌的泉香﹐伴隨麥啤的靈魂﹐淡淡飄散爭秋奪暑的島嶼上。

 僅僅是一天一夜的尋訪﹐舟車已頗覺勞累﹐身乏如棉的我﹐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

 終究要拿起背包回到我的小島﹐次日﹐晨曦微涼很早的船﹐我從民宿後門小路往斜坡上方踅去﹐坐在鄉公所大門台階上﹐揉著惺忪的睡眼張大嘴巴打著哈欠﹐等車來。

 平哥細心的買好了早餐﹐邊開車邊叮嚀﹐交代我在船上可以慢慢吃﹐有機會再來東引玩﹐並告訴我﹐在我來東引的前一天﹐我哥打電話給他﹐再三囑咐﹕「我妹妹明天去東引﹐你一定要﹑千萬要好好接待﹐她是我唯一的親妹妹﹐親妹妹﹐親妹妹。」

 我忽地明白了﹐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久久沒有說話。

 心裡想起的﹐卻是小時候我哥常常這麼對我說﹕「妹有誰欺負妳不要怕跟哥講﹐我肯定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甚至長大後有異性緣了﹐不管是要追我的或沒要追我的男性朋友﹐他一律放話﹕「在馬祖你們誰都可以追﹐就是不准追我妹。」在我還不太明白愛情是什麼道理的年紀﹐我哥用他自己的方式﹐霸氣十足的呵護著我免於受到愛情的傷害﹐雖然有那麼一瞬間不免覺得我哥的作風也太絕了點﹐但這一種同氣連枝的兄妹情﹐我想有哥哥的妹妹肯定都懂這份獨有的幸福﹐有兄如此﹐我沒有其它更多的感覺。

 一抹金黃的朝陽透進了車窗﹐偷偷地我用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淚。

 停泊一夜﹐船緩緩離港﹐我站在甲板上﹐和我道別的平哥還有他的友人在港邊﹐我們大力搖手說再見﹐我一直一直小聲的說「謝謝﹗」待迴船池調頭﹐確定回家的方向﹐「東引」揮別匆匆了。

 是依依吧﹗何處飛來幾隻燕鷗盤旋船塢的上方﹐頡之頏之拍著翅膀微聲鳴囀﹐一圈復一圈。

 水面平靜﹐海天一色﹐橫亙萬里一片碧澄澄﹐窄窄的閩東海域﹐「臺馬之星」在藍色公路又與我們迎艏邂逅相遇﹐船上載著不少返台的鄉親和旅客﹐行雲流水般悠然駛過。

 我一個人移步船頭視野遼闊﹐置身雲欲填海﹐海欲騰空的海天之中﹐我凝神注視前方的大海﹐心頭一顫﹐赫然竄出曹操的那匹馬﹐烈士暮年﹐未歇於壯心﹐儘管「臺馬輪」因船齡老舊多次故障延誤航行﹐經過大修延壽退居二線﹐如今擔任南竿往返東引定期航班﹐以及台馬航線必要時機制補位。曾經多少年的橫潮逆浪﹐遙亙台灣與馬祖一百海里的鄉愁﹐多少年又是多少年來島民和官兵依賴著它﹐「而航行是一條船的使命」它仍默默馱著﹐直到和許多船隻一樣的命運﹐等待被拆解成廢鋼鐵的那一日。

 我在甲板上倚靠欄杆悄然凝立﹐嗅著浪脈的氣息﹐有一種情懷似曾相識﹐此岸與彼岸﹐無數的離別與到達﹐無盡的牽掛與感慨。聞著海水鹹香的味道﹐海風一陣一陣吹來﹐風吹起﹐澎澎湃湃白色浪沫時隱時顯﹐風吹過﹐赭蒼色古老岩石的風依然有舊舊的溫柔﹐風過了﹐一幕又一幕流動的人生光景輕輕溜走﹐風已經停了﹐我離船上岸。

 小王子說﹕「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了一口井﹐井裡面有清澈甘甜的水。」

 那麼東引到底有什麼﹖我想每一個人都有不一樣的體會﹐我以為使東引顯得可貴的是﹐它藏有一座相約的燈塔﹑有一片奔放我的山丘﹑有一隅任我高飛的疆土﹑有一條專屬我的夢幻之魚﹑有一夥世界第一等的兄弟﹑更有一個可以和我哥割頭換頸的朋友。

 幾些人情趣事﹐幾些島嶼光影﹐那些都是那兒獨特僅有的風景﹐在我的心中立體地存留至今。當然﹐怎麼也不能遺忘了那一艘伏櫪老驥的船。

 我永遠會記得﹐在屬於我的東引尋夢行旅﹐除了有我與他的相逢﹐有我與自己的對話﹐還有平哥一路真誠款待。宴席雖散﹐相遇的美好卻在記憶裡永恆﹐至今猶栩栩腦際。

 時光流逝﹐人雖遠去﹐這一抹情思﹐留在了東引。

 

◎資料來源:馬祖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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