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東引／傅月庵

傅月庵小檔案

　本名林皎宏，台灣台北人，一九六○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出版社編輯、主編、總編輯。現任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主編《短篇小說》雜誌。

　台灣著名「書人」，長年浸潤書海，於版本源流變遷，多有所見。常時撰寫書話文章，於兩岸三地報刊雜誌發表。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我書》等。我到東引，純屬偶然，九百人，十五個機會，這輩子所曾抽到最大一個獎。得獎當晚，立刻免除衛哨勤務，說是體諒我，其實怕的是什麼，我懂！

　救指部。籤上非代號，而是明明白白這三字。救國團指揮部？別傻了，救國軍指揮部！反共救國軍，傳說中刺龍刺鳳管訓流氓將功折罪所在，鳥不生蛋烏龜不上岸的地方，誰去誰倒楣，反共救國軍突擊隊，突擊隊，突擊隊ㄟ。

　但，也就來了。韋昌嶺等船二天。陰雨迷濛的初春黃昏，補給艦緩緩駛出港，一輩子沒有過的經驗。出了外海，風浪大到船艙吊床像搖籃，擺得人暈頭轉向。我是預官，幸得可躺。那些士官兵有多慘？我也不知。但從船艙漸漸瀰漫嘔吐物酸臭味道推測，肯定很慘！

　半夜裡，船停了。說是風浪太大，怕出事，得返轉。心裡也喜也憂，迷迷糊糊睡著了。被集合聲吵醒時，天已亮，東引到了。果然不怕苦、不怕難，不怕風、不怕雨，達成任務而後已。船不靠港，僅由一艘駁船來接。頭還在暈，天有些冷，看到身著鋪棉工作服，頭戴護耳軍帽的船兵，第一印象是：「怎麼這模樣，髒兮兮的。匪軍還國軍啊？」

　傻楞楞六、七個預官上了岸，指揮部早有準備，如此這般被瓜分一空，該去哪裡就去哪裡。

　傳令扛著行李走在前，陡坡似平地，不時還回頭招呼：「要不要歇一下？排長。」我逞強，不想被看輕，只搖頭不說話，其實腿早酸了。

　「這是九三高地，這是伏虎坡。」「那是中柱島，那是信號台。都是我們的。」他為我指點江山，我聽過即忘。這是什麼鳥地方啊，這麼陡，哪裡是島，根本是海裡冒出的一座山嘛。想到這，眼前突然一片白茫茫，幾公尺外不見人影。原來剛剛還在海上走著的霧，一下子湧上岸，鋪天蓋地了。「等我一下！怎會這樣？」我急忙喊。

　日後才知道，入春後，霧是東引常有的訪客。它之來，不像台灣那樣，早上醒來，白霧茫茫，隨著太陽出來，就沒了。而是想來就來，看到海上遠遠一片白霧如雲，慢慢跑、慢慢滾，越跑越滾越快，隨即掩蓋了過來，方才還清明的天空，瞬間空白一片。

　霧有腳會走，有時打開門，它便滾滾滾滾進屋裡，彷彿電視綜藝節目噴乾冰，洶湧澎湃。霧要停留多久，也看它心情，有時半小時，有時半天，但總是很大很濃，濃得都快對面不相識了。這種日子，衛哨勤務最慘不過，得大聲喊「口令？」得提高警覺，得時時預防水鬼摸上岸，免得腦袋被砍走了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要說心裡不忐忑，那是騙人的。民國七十年代，不但「共匪」謀我亟急，「三合一敵人」更在那裡挖牆角摻石子。從小被恐嚇洗腦長大，一下子被丟到國之北疆，前線的前線，孤伶伶的島嶼，那種提心吊膽可想而知。初來乍到第三天晚上吧。睡到半夜，突然天搖地動，頭上水泥灰土直落，側耳一聽，槍砲聲大作，隆隆隆隆噠噠噠噠，迅即翻身下床，也不敢開燈，摸黑摸心肝，直想：「真碰上反攻大陸了。不會吧？這麼倒楣！」

　誰知大寢室班兵都無異狀，睡的照睡，齁的照齁，一問才知是夜間防護射擊，下過電話記錄的，指揮部測試火網交叉。沒多久射擊完畢，四野又靜了下來。經此一嚇，睡不著，乾脆到室外巡走。半夜二點，一抬頭，今夜星光燦爛，又大又亮，閃爍搖曳，感覺就要掉下來了。

　燈火管制，幾乎沒有光害的島嶼，造就這一美景。「浩瀚星河中，我們所住的這個世界，是最美的一顆星，因為這充滿著音樂與生命……」倪蓓蓓「今夜星辰」片頭語突然湧上心頭。想哭了。鳥不生蛋的地方，連個收音機也管制不給聽，今夜星辰？滿天都是隨你看吧。

　要說漂亮，東引還真是漂亮。今夜的星辰，十五的月亮。一看一徘徊，不忍去睡覺。海上生明月，那光亮那潔白，那晶瑩剔透，讓人一輩子難忘。此島窗戶個個有黑布罩，怕洩光，砲彈對準打過來。「床前明月光」自是進不來，人卻可以出去。「疑似地上霜」，明明白白滿山遍野鋪陳。「月亮像太陽那麼大！」初聽人說起，一點不信。看過海上銀盤子閃耀，論尺寸，果真落日直徑，真大真圓！再沒話說了。

　島那麼小，繞一圈幾小時。怎麼走，總看得到海。落日沒什麼了不起，常時都有。火紅一球，越掉越快，終至沉沒不見。這時分，恰當構工完畢，有時蓋雞舍，有時建禮堂，一夥人肩著圓鍬十字鎬，收工回到據點，飯好了，說開動，人人端著碗，蹲踞集合場前，配著那一丸落日吃了起來。

　晚風習習，夕照下常見海豚群聚跳躍玩耍。最精彩一次，「你看你看鯨魚在噴水！」「是嗎？拿望遠鏡來。快快！」嘴裡還塞著飯，比手劃腳一片歡欣。遠方一柱水噴得老高老高，那鯨魚，像艘船。

　入了秋，天涼了，還是愛對著海吃飯。又一次，藍色海面突然泛起長長一帶陰影，顏色全黯了。大家一驚，怕是敵方潛水艇，急忙放下碗筷，就陣地往上通報，最後搞清楚了：黃魚群！成千上萬的黃魚一路過東引島。

　一輩子一次的大場面。真要捕，靠過去，用手也行，撈到你當兵當不完。無奈「禁止下海」軍令如山，只得眼睜睜看著兩棲海龍心血來潮開小艇炸魚當出操，一炸一冰箱，吃上一星期。羨慕啊，幹譙啊。

　東引風景說不完，就是漂亮！山漂亮水漂亮，石蒜花漂亮，連夏天遍地草蟬鳴叫聲也漂亮。這樣的地方卻限制居住，嘩啦拉搞戰地政務，真是可惜了。曾在東引最高學府國中操場認識家鄉嫁到此地一年輕婦人，混熟了後，某次竟悄悄說：

　「其實我是被騙來的。」

　「怎麼講？」

　「他跟我說家在東引，我聽成是東瀛，想說是華僑，就嫁了。」

　「妳開我玩笑！差很多咧。」我大笑。

　「真的，不騙你！」她斬釘截鐵。

　「那你可以走啊，回娘家不回來不就得了。」

　「沒辦法。這裡太漂亮了。住久了，回台灣不適應。」她真有些哀怨了。

　這事我當笑話，回台灣後才知是真。離開東引，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夢到那島。無解之時，嘴邊常輕哼：「誰是反共的先鋒隊？我們！我們！我們！誰是救國的突擊軍？我們！我們！我們！……」然後，看天不藍看月不明看星不亮，連霧也稀薄不足一觀了。曾經滄海，水還算什麼？

　三十年前往事了。我到東引，純屬偶然。

　（2012/10月號印刻文學／提供）

◎資料來源：馬祖日報